筆墨夜行

駝峰嶺間有一凹地，草短石平，形如壺口，岫口村人稱之「風停口」。 風停者，非風輕，而是無風可見。春無花動，秋不落葉，語聲入此處，如泥入水，無響無回。 問何以知此地名？岫口村童子答曰： 「因為風走到這裡，就不走了。」 風停口非禁地，然人少行。牧人不趕牛過此，採藥者繞徑，唯獵戶偶取近道。每言至此，語皆輕： 「腳過可以，聲不能過。風聽得見話的。」 舊說某年有兄弟二人，入山逐鹿，遇霧失路。兄年長，言語不多；弟心急，走快。途中兩人分道，約於凹口會合。 兄先至，立於谷中石旁，呼弟不應，聲不出谷。久候未果，臨行前取獵刀刻字於石側，留語曰：「我先回村，見字即回。」 三日後，弟自溪邊折返，入村忽跪地大哭，語不成句，惟言： 「我那天也到了……在那裡喊他……可四下都沒人， 也沒看到字……我以為他還在山裡，就繞了幾天找他……」 村人問他後來怎知真相，弟低聲說： 「他也說他在那裡喊過我……我也喊過…… 可我們都沒聽見彼此……都以為對方不在……」 此後風停口中，偶見細枝纏符，無名無書，有時繫三、五日即化；有時一晃三年，風不動亦不落。 村人不問誰繫，亦不拔除。過此地者唯語： 「我只是過路，故要留話以記。」 某年有外郡書生旅居岫口，聞得風停之名，欲親見其異。初入不異，光線明朗，草石有序。 行至谷心，忽覺聲絕氣散，筆落無聲，衣角不動。舉目無風，呼名無應，腳下無聲，心中似震。 倉皇退至谷外，風隨之復起。書生回首久立，歸後不再提此地，獨留一句於書： 「非無聲也，是萬籟皆留於此，不出。」 今駝峰嶺仍靜，風停口草短石斜，偶有舊符斜掛，風不破、雨不卸。岫口村童子不入，鳥影掠上不落。 路仍通，聲不回，人不久留。村人過此，舊記依然可見。

三嶺村北入山有一徑，路不多人走，唯獵戶、採藥者偶經，皆知途中一屋，可暫歇遮雨。 屋有頂，三牆半壁，門無扇、窗無框，草石為椅，屋後常備草繩與柴枝。無人補牆，無人封門。 村人稱其為「半屋」。

青嶺鎮後有山，名曰青嶺。山不高，亦無嶺脊，草木長青，霧氣低垂， 早歲村志記曰：「此山四季不黃，故名青嶺。」今人不再登頂，唯取山腰木石為柴徑。 山腰轉折處，有石階貼坡而上，右側立石獸一尊，無對無廟，獨坐草間。 其形似獅非獅，鬃亂而不卷，口微張如欲言，鼻陷、眼盲、齒模糊，風蝕久矣。 足下石座一角斷裂，裂中長草，唯座不倒，身不移。 村人稱其為「石孤獅」。

下門村，戶戶門前有石，石上不書，石前不祀。 石不高不整，灰白無紋，既不嵌鑿，亦無刻字，形似溪中舊石，久而不異，久而不問。 有人說是早年從溪邊撿回，也有人說是祖上某戶先置，鄰戶仿之，後竟戶戶皆有。 但何年何人始立，早無人記得。 問老者，僅答：「從小就有，哪知是哪來的。」 石不視為神，不立香案，亦無祠位配之。村中不拜，不祭，不言吉凶。 然自有不書之忌：石不可移，不可遮，不可跨。 每日開門，必先視石，見之無恙方可出行。 若有歪斜濕痕，當日閉戶不出，言曰：「門未開，路亦未通。」

舊市集東巷有一條無尾巷，石板路年久失修，草縫漫生， 巷底並坐兩棟磚瓦老宅，一東一西，雙簷瓦頂，門窗緊閉，歲久無人居。 然而，鎮上人不說那裡有無尾巷，而總稱那巷為「三間巷子」。 問其何以為三間？老者只道：「若真是兩間，怎會夜裡有三聲回響？」 白日巷內尚靜，只略顯陰涼。唯每當戌時過後，巷口風轉，燈火難入，狗不近前，童子繞行。 曾有夜歸者言，入巷時步聲明明一人，耳中卻聽得三響， 一響在腳下，一響如牆後回聲，第三響……似在屋側細細走著。

兩村之間有一谷道，路不長，草不深，鳥偶而棲。 自舊年起，人不再記其原名，皆稱之為「無聲谷」。 白日行走其間，陽光照壁，風過有響，與他處無異。 唯獨語聲常有異感：話語出口未畢，耳後便似有細聲再起； 非回音，亦非他語，而像自己的話被輕輕重說一遍，語氣一樣，字句卻不全相同。 村中長者道： 「那谷記得你說的話，只是記得慢了些，便替你說一遍。」 久行者漸知，谷中語不可快，不可長。 有人出谷後才覺語句被「補了一筆」，有人索性緘口而行，說是：「不給它機會回你。」 夜裡的傳聞，則因人而異。

鎮北有湖，舊志無名，今人皆稱北湖。湖無來水，水不出江，常滿不溢。 岸平水靜，水草不深，舟行其上者多為漁人，來去有時，點首相交。 湖心有島，其形如帽，水退之時始露石腰。島不甚大，草生不盛，少見飛鳥。 島上立一亭，黑瓦飛簷，四柱挑頂，臨水而立。 亭無匾額，無字無供，約可坐三人。亭影常在，影中無風。 鎮上人稱此亭為「無人亭」。 此名未見於圖冊碑記，唯口耳相傳。 問其由來， 或答：「從未見人上去過。」 或低聲說：「坐了就不是人了。」 言語不多，說畢便止。

下林村，村在樹林之南。村後為林，林中有地，舊無人至。 然凡村中婦人求子、安胎、順產者，皆知林中一處——名曰「娘子廟」。 廟不大，三石二木為構，屋矮無簷，香火自備，香紙自焚，語不得過香。 屋中不立神像，亦無神牌，唯中央立一石，高至腰，石面刻二字：「娘子」。 石無落款，不署年，不題名。香皆對石，跪不拜，言不明，心中有求，手焚即止。

石伏村西口有兩條路，一小道，一大路。 小道依山，繞坡穿林，草雜路細，行人日日踏過，路上有煙火氣，有鳥聲。 大路傍水，直鋪石板，風過身冷，水聲細長，草不長、鳥不來。 過客多行大路，村人皆走小道。問其故，村人只答一句： 「我們向來走小道。」 再問，便不再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