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路不敢行

石伏村西口有兩條路，一小道，一大路。

小道依山，繞坡穿林，草雜路細，行人日日踏過，路上有煙火氣，有鳥聲。

大路傍水，直鋪石板，風過身冷，水聲細長，草不長、鳥不來。

過客多行大路，村人皆走小道。問其故，村人只答一句：

「我們向來走小道。」

再問，便不再答。

小道為舊道，早年人腳踏出，通南嶺市鎮，轉徑避風，緩步安穩；

大路為後來官開，四十年前郡府為連通驛站，自西開直徑貫村，斧石平道，毀林削坡。

開路之時，曾掘出三穴一棺，內濕符爛，石封無字，上刻一破線如鎖。官吏照常開道，不書不祭。

當夜村中井水微漲，汲之有聲不定，浮而不沉。犬伏地不鳴，人未寢者多言聞有步聲自西口入村，如眾人趕夜，聲緩無亂，足音綿長，不帶氣息。

聲過風止，門不動，燈不晃。翌日地無痕，惟見西口草伏成線，自外直貫至祖廳門前。

無人敢鋤，香自燃而斷，香灰不落，老者語曰：

「那是走過，不是落腳；只是不小心經過我們村。」

村志舊頁曾錄此事，僅存半行，旁有手批三字：「不敢書」。

後來路成，行者日有。村人卻自此不行，病急外出，皆請村外腳夫西來，不自出。

夜尤忌西行，言其路聲太清、風太直、石太齊，一步一步不亂，就像有人在前頭走定了路，要你跟著。

夜行者有言，常聞「多出一步」，回頭無人。也有言見「影不對」，影不在腳下，而與己形微錯，或與身並行一線。

某年外鄉學子入村，自西道夜行，持小火盞，行至溪轉處，火照地，見影兩重，一正一斜。止步，火晃，影未散。後三日不語，惟書一言：

「燈裡照的，不是我。」

村人自此不照地行路，火只照前方，不照腳。

草束引道，寧熄不照地。言：「影要在你腳下，不該走在你前頭。」

更有老語曰：

「大路不是不能走，是沒人敢走。

若真有人走了，也不見得是自己走的。」

今路尚在，草不生、鳥不落、風總迎面。

但石伏村人一代傳一代，始終走小道。那條依山的，草亂亂，石鬆鬆，轉兩轉才出村——也正因為這樣，才走得安心。